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明季南略-卷九·南都甲乙纪(续

  宏光出奔

  五月初十日,京师各城闭门。午后,唤集梨园子弟入大内演戏,上与太监韩赞周、屈尚忠、田成等杂坐酣饮。二鼓后,上奉太后、一妃与内官四、五十人跨马从通济门出,文武百官无一人知者。遗下宫娥女优五、六十人,杂沓于西华门内外;得随一人拉去为幸(“编年”云:‘上跨马从聚宝门出狩’)。

  上至太平府,刘孔昭闭城不纳,傍徨江次;乃奔坂子矶就黄得功营。得功方出兵与左兵战;闻之,即归营,向泣曰:‘陛下死守京城,臣等犹可借势作事。奈何听奸人之言轻出,进退将何所据?此陛下自误,非臣等误陛下也!臣营弱薄如此,其何以处陛下哉’!居两日,刘良佐奉大清豫王令追至,且召得功。得功怒,单骑不甲而出,隔河骂之;挥鞭誓死,言‘我黄将军志不受屈’!良佐伏弩射中得功喉,得功叹曰:‘吾无能为矣’!归营拔剑自刎。良佐即入其营,挟上回南京(一云:马士英撤江北诸军堵左兵,惟刘泽清不行、亦不北拒,大清兵遂直下。五月十一日,宏光出奔。十二日,驻太平府二十里外,阮大铖、朱大典、方国安等来见,欲避入太平;刘孔昭率百姓闭城不纳。十三日,往芜湖;水师总兵官黄斌卿先遁,登中军翁之琪舟。十四日,因就黄得功居两日,将谋往浙。刘良佐追及,得功死之;兵未渡浮桥,铁索忽断,军士望洋而止。上遂蒙尘,翁之琪投水死)。

  五月二十五日,宏光以无幔小轿入城,首蒙包头、身衣蓝布衣,以油扇掩面;太后及妃,乘驴随后。夹路百姓唾骂,有投瓦砾者。进南门易马,直至内守备府。见豫王叩头,豫王坐受之。命设酒于灵璧侯府,坐宏光于太子下。赵之龙暨礼部八人侍宴,唤乐户二十八人歌唱,饮酒。席中豫王向宏光问曰:‘汝先帝自有子,汝不奉遗诏,擅自称尊,何为’?又曰:‘汝既擅立,不遣一兵讨贼,于义何居’?又曰:‘先帝遗体,止有太子;逃难远来,汝既不让位,又转辗磨灭之,何为’?宏光总不答。太子曰:‘皇伯手札召我来,反不认;又改姓名,极刑加我。奸臣所为,皇伯不知’!豫王又曰:‘我兵尚在扬州,汝何为便走?自主之耶,抑人教之耶’?宏光答话支吾,汗出沾背,终席俛首。席散,拘于江宁县,与太后、一妃同处。豫王令旧臣往视,惟安远侯柳祚昌、侍郎何楷视之;宏光嘻笑自若,但问马士英奸臣何在尔。

  黄得功既死,得功左协部将田雄负宏光与右协部将马得功降附大清,献于豫王。当雄负宏光时,宏光恨甚,啮其肩,遂成人面疮。时在五月;后每逢夏五月便发,痛不可忍。每日食肉三斤,以一脔覆其上,痛稍止。顷之,复痛;又易新肉覆之,痛乃缓。已而复痛,反覆不得休息。如是者十八年。至康熙二年五月二十日,终以此疮死。雄字明宇,宣府左卫人。得功两目赤,临阵大声呼疾,故众号为“马叫唤”。得功字小山,辽东广宁人。

  附记:五月初一日,有书联于东、西长安门柱云:‘福人沉醉未醒,全凭马上胡诌;幕府凯歌已休,犹听阮中曲变’。又云:‘福建告终,只看卢前、马后;崇基尽毁,何劳东捷、西沾。先是,三月下旬夜半,书马士英堂中云;‘闯贼无门,匹马横行天下;元凶有耳,一兀直捣中原’。求其人不得。“福人”,指宏光;本福王也。阮大铖喜作歌曲,时为兵部报捷,故“幕府”云云。“卢”,太监卢九德也。“西沾”,李沾也。“闯贼无门”,骂士英马贼也。“元凶有耳”,阮字也。

  豫王渡江入城

  五月初八日,大清兵驻瓜州,排列江岸,沿江窥渡;惟总兵官郑鸿逵、郑彩帅水师御之。京口兵船,则有时到江中;而黄斌卿、杨文骢兵列南岸,隔江互发炮声相应如戏赛者已三日矣。

  初九日晨,大清兵开闸放行,蔽江而南。二郑兵见之,各扬帆东遁。江南之师,一时皆溃,武弁各卸甲鼠窜。巡抚霍达方整导出衙,未至江边,即狼狈返;易服杂下役中,窃逃附小舟,潜入苏州。郑鸿逵复入丹阳,烧劫南走,鸡犬一空。黔兵之从杨文骢者,存二百五十人,奔还南京。传言大清兵已下江,京口无备;都人大震。豫王谋渡江,夜半乘西北风大顺,令军中每人具案二张、火十把;如违,笞四十棍。众兵掠民间台几及扫帚,将帚系缚台足上,沃油燃火,昏夜乘风放入江中,顺流而下,火光彻天;南兵见之,谓大清师济江,遂大发炮击之。然风顺水急,愈击愈下;久之炮几尽。王乃从七里港渡江(“遗闻”云:‘初八日夜,大清兵编筏张灯由镇江,而别由老鹳河渡。初九日,尽抵南岸。老鹳河,即俗称七里港’)。

  十四日,豫王兵到都城,忻城伯赵之龙率礼部尚书管绍宁、总宪李乔各遣二官缒城出迎,跪道旁,高声报名。将近豫王前,喝起,众人仓皇入报。此时大雨淋漓,无一骑、一卒敢跕檐下者。二大僚匐匍进,行四拜礼。豫王驻师天坛中。

  附记:豫王到城下,遣四十人入城,询问降情真否;众以实对。北使乃出,王令兵退四十里驻营(或云:即紫金山下是也)。初,豫王驻师城外,赵之龙欲迎入,百姓不愿,罗拜于地。之龙下马,谕众曰:‘扬州已破,若不迎之、又不能守,徒杀百姓耳!惟竖了降旗,方可保全’。众不得已,从之。

  赵之龙,号易庵;河南仪封籍,南直虹县人。太子太保、忻城伯。

  十五日,大开洪武门。二大僚统百官献册,行四拜礼。赵之龙叩首,请豫王进城。保国公朱国弼、镇远侯顾鸣郊、驸马齐赞元咸至,豫王问勋戚为太祖、为成祖?之龙一一具答。豫王喜,加之龙位兴国公,命立朱国弼上,赐金镫银鞍马、貂裘八宝帽。令军中设牛酒,席地共坐。豫王问太子何在?之龙以“王之明”对。豫王曰:‘逃难之人,自然改姓名;若说姓朱,你们早杀过了’。朱国弼曰:‘太子原不认,是马士英所易’。豫王大笑曰:‘奸臣!奸臣’!晓间,赵之龙捧太子出城至营,豫王离席迎之,坐于己右,相处不离丈许。李乔进城齎告示二道,一为大清摄政王晓谕江南文武官民、一为钦命定国大将军豫王晓谕南京官民;大约言‘福王僭称尊号,沉湎酒色,信任佥壬,民生日瘁;文武弄权,只知作恶纳贿,惟思假威跋扈。上下离心,远近仇恨’。时以为实录。

  十六日晨,豫王受百官朝贺,递职名到营参谒如蚁。赵之龙令百姓家设香案,黄纸书“大清皇帝万万岁”;又大书“顺民”二字粘门。王铎诣营投到;以其弟王{金磨}在营,甚礼之。查不朝参者,妻子为俘;差假,本堂报知注册。每日点名,大僚俱四更进而午复归。工部尚书何瑞征先于十一日自缢不死,损左足,卧家不朝;王令缚之。瑞征索剑自刎,其子持之。赂官以揭进,禁官为之请;乃准调理。

  附记:是日,郑鸿逵兵过石幢。予往东观之,水陆拥挤疾行,自北而南,凡三昼夜。或云六万人。呜呼!虽多亦奚以为!

  十七日,礼部引大清官二员从五百骑由洪武门入,骑谓城上人曰:‘勿放炮’。礼部向帝阙四拜,因泪下。大兵问故?礼部曰:‘我痛惜高皇帝三百年之王业,一朝废坠;受国厚恩,岂不痛心’!大兵为之叹息。候正阳门开,索匙不得;礼部引进东长安门。盘九库见银九万两,即命此官驻皇城内守之。总宪李乔独先薙头易服,豫王骂之。

  附记:常州知府郭佳胤遁入太湖。郭字如仲,号夔一;河南归德府宁陵县人。崇祯丙子举人,丁丑进士;初为无锡知县,后即升常州太守者也。时大清已遣使至常州索册,府无正官,留张守备坐堂。是日,无锡放监铺。

  先是,南京居民自相禁止,途次寸步难行。至是,以豫王晓谕,百姓居行如故。

  十八日,文武官与坊保进牲醴、米面、菜果于营,络绎塞路。赵之龙唤优人十五班进营开宴,逐套点演;正酣悦间,忽报各镇兵至,之龙跪呈豫王,王不为意。戏毕散席,发兵三百,遣将将之,即行。有顷,擒刘良佐至。良佐叩首,请以擒宏光赎罪。豫王允而遣之,随拨三百人同行(或云大清将招刘良佐曰:‘尔等豪杰,不知天命乎’?良佐遂请降。又内官进鲥鱼二大箩,极其卑礼;豫王不受)。

  十九日,赵之龙同大清兵并骑入城。分通济门起,以大中桥北河为界,东为兵房、西为民舍;通济、洪武、太平、神策、金川凡六门,居大清兵。自是东北城民居日夜搬移,提男抱女,哀号满路;西南民房一椽,日值一金。豫王斩兵抢物者八人;并示‘前日入内抢掠诸物,自行交还江宁县;藏匿者枭示’。

  附记:“无锡日记”云:‘是日下午,常州推官伺家驹在无锡杀二人于大市桥。二人俱姓华,兴道乡人;兄弟五人在乡间抢掳,族叔呈之,立刻枭首。所抢不过西瓜及酒二坛而已,族叔止欲笞之;以时乱,借以警众,遂杀之。族叔亦悔而泣焉。

  二十日,内院学士洪承畴牌谕:‘翰林大小官每日入内办事,仰掌院陈于鼎造册送进。每日清晨,点兵’。午后,令文武将印信、札付尽数交纳武英殿换给,御史王懩、大理丞刘光斗、鸿胪丞黄家鼒等往各府取降顺册。

  二十一日,大放三日,妇女出城者万计。赵之龙先薙头,魏国、安远、永康、灵璧、临淮诸爵以渐剃讫;文官惟李乔、姚孙矩自薙。

  二十二日,豫王令建史可法祠,优恤其家。

  二十三日,豫王进城,衣红锦箭衣,乘马入洪武门。白棍一对前导;文武班列道旁,无一不至者。

  二十四日,刘良佐以宏光到,暂停天界寺。

  二十六日,豫王各城门帖示云:‘薙头一事,本国相沿成俗。今大兵所到,薙武不薙文、薙兵不薙民;尔等毋得不遵法度,自行薙之。前有无耻官员先薙求见,本国已经唾骂。特示’。黄营兵数万人随大清官进城,向豫王求用;豫王收其衣甲,散遣之。

  二十七日,豫王谒明太祖陵,行四拜礼。四顾嗟叹,唤灵谷寺住持速行修理。黄家鼒至苏州,抚臣霍达复归郡(一云家鼒至苏州招抚,被害)。  二十八日,豫王出南门报恩寺行香,观者如堵。黄端伯向豫王愤惫大恸,赵之龙欲杀之,豫王不许;之龙乃执送狱。豫王令确报殉节诸臣及民间妇女,各坊共报男女二十八人。

  二十九日,豫王令调兵八万下苏、杭。

  三十日,豫王以宏光所选淑女配太子。数月后,北行;太子及宏光随之,后俱凶问。

  附记:刘孔昭自太平掠舟顺流而东,江行入常熟,诡言起义;佥都御史霍达招之入郡,不应。停攻一县,白粮满载入海。

  附记:“无锡日记”云:‘五月二十七日,刘光斗至无锡讨册,舟泊西门桥。光斗,武进人;天启乙丑进士。崇祯朝,为河南道御史;因贪黜罚。大清入南京,遂降附为官。安抚常、镇士民,讨州县户口、粮役册,旗盖炫耀,邑中乡绅拜之者如市。望亭巡检来见,光斗曰:“汝好,该升一级”。即升主簿,掌县印。将粮船俱提常州去。先有示云:“安抚刘批:该县速备船只,士民不必惊慌”。常镇道张健批:“本道发令箭一枝,仰无锡百姓各安生理;大兵到处,秋毫无犯”’。又‘六月初一日,苏州巡抚霍达将粮散于百姓;常州竖“顺民”旗,至丹徒迎大清兵’。‘初二日,无锡选贡士王玉汝等具肉一百担、面一百担、羊三头,以迎大清兵。传闻大清兵恶门神,城中各家洗去;粘“大清万岁”于门上。按玉汝字元琳,庶吉士王表裔孙;崇祯甲申,选贡。大清兵南下,时刘光斗与玉汝善,移札曰:“师至而抗者屠,弃城而乏所供应者火。当为桑梓图万全”!玉汝乃与邑民具牛酒公迎。已而同邑顾杲拥众鹅湖,玉汝单舸往谕,遂遇害。杲掠沙山,亦为土人所杀’。

  南都殉节诸臣

  乙酉五月十二日,钦天监挈壶官陈于阶自经。此死节之最早者。豫王入京,刑部尚书高倬、户部郎中刘成治署中自经死。十八日,国子监生吴可箕鸡鸣山关帝庙中缢死。其死而不知日者,中书舍人陈爊及子举人伯俞、户部主事吴嘉胤也;不知名者,投秦淮河中冯小珰与百川桥下乞儿也。小珰以色幸,卒以身殉。乞儿题诗桥上有云:‘三百年来养士朝,如何文武尽皆逃?纲常留在卑田院,乞丐羞存命一条’!又礼部郎中刘万春、主事黄端伯以不朝,被杀。端伯字元之,江西南昌人;深明禅学。其绝命词云:‘问我安身处,刀山是道场’!又“补遗”云:‘南京之变,以死闻者,尚书何瑞征、光禄卿葛征奇、户部郎刘光弼也’。

  附记:刘万春,扬之泰州人。大清兵入南部,万春降。时豫王禁女出城,万春有妾在城内,缒之而出,为守者所执;入见豫王,万春大骂而死。此与前载稍异;乃泰州邵廷辅口述。邵又云:‘吴甡,扬之兴化人;崇祯朝大学士。大清兵至,祝发居师姑潭;自题句云:“宰相出家,师姑潭里吴和尚”。久之,无有续其联者。

  宏光时,有古史不经见者二事:其始立也,革工常应俊封伯;及其失也,乞儿死难。一勋臣与一忠臣异矣!然封伯,遇也,为应俊易;死难,义也,为乞儿难。予思乞儿非常人,盖隐君子也;欲以一死愧当时大臣之不如乞儿者。

  龚廷祥沈水死  龚廷祥,字伯兴,号佩潜;无锡人。幼时,乡达陈幼学一见称异。为诸生,游马文忠世奇门。崇祯已卯举人,癸未进士;有“不愿为良臣、愿为忠臣”之语。甲申思宗殉社稷,世奇殉难;廷祥设师位,为文祭且哭,如谢翱祭文信国状。乙酉,补中书。

  居无何,南都陷。廷祥具衣冠,别文庙;登武定桥,睹秦淮河叹曰:‘大丈夫当洁白光明,置身天壤;勿泛若水中凫,与波上下’。迺发愤自誓曰:‘敢贪生以全躯者,有如此河’!遂沈水死。

  前一夕,手书寄子书成,付家人;越日乃逝,实五月二十三也。书曰:‘节义之士,何代无之。只是吾节不成节、义不成义,愧赧在心!愿吾诸儿守父训诫,做好人、行好事;吾虽在地下,有余荣矣。但目前事,不得不细言之:自吾正月出门,与吾母执手相别,欲得一诰命以荣父母。四月十八日,果命下,准诰封;吾事济矣。吾又讨差,可归定省矣。不意五月十一日,天子播迁。吾是时艰苦万状,有欲强吾奉迎一事者;吾此心何心,忍背国恩乎?唯有捐躯见志而已。但思吾一见老母而不得,肝肠寸剖、血泪满襟。气数既如是,汝辈要小心谨慎,奉事祖母;切不可预外事,切不可得罪于人,至惹灾祸:此吾之孝子也。吾因生平愚拙,事事要学古人,故至于此。然不忠、不孝,何以见先人于地下!念之怆然,思之快然’。

  附记:公幼颖敏,其父令作破题,时有烛在案,即以为题。公作一破云:‘丹心照国,身尽而心完矣’。父大赏之,知非凡儿也;后竟以为谶。公家贫,杭济之先生尝云:‘公作文迅疾,有中才’。一日,应童子试不利,共走常州;晨饮白酒于市即大吐,俱粉团也。盖贫不举火,买团坊问,因饿劳作呕耳。时会严寒,与先君子同卧外舅氏。及晨,先君子起,闻公在帷中作衣被声,良久不起。先君子问之,公应曰:‘汝不解妙法’。及揭帷,公语先君曰:‘吾服尚无棉,颇觉背冷。今以裤下一层反拊背上束之,岂非妙法乎’?相与一笑。其贫苦若此。  华允诚不跪死

  华允诚,字汝立,号凤超;常州无锡人。天启壬戌进士;癸亥,选工部都水司主事。会魏奄用事,诸名贤皆放逐;公假归。崇祯己巳,起补营缮司主事;寻升员外郎。其冬,大清兵入塞,都城戒严。诸曹郎分守城门,多以守御不备,杖阙下,有死者;而公守德胜门,独完。调兵部职方员外;乞休,不允。公见当时铨阁比周,举错徇私;上疏言“三大可惜、四大可忧”。可忧一条言:‘国家罢设丞相,用人之职,吏部掌之,阁臣不得侵焉。今次辅、冢臣以同邑为朋比,惟异己之驱除;阁臣兼操吏部之权,吏部惟阿阁臣之意。线索呼吸,机关首尾:庇同乡,则逆党可公然保荐;排正类,则讲官可借题逼逐’。又言:‘丧师误国之王化贞宜正罪,洁己爱民之余大成有可矜’。疏入,奉旨切责回话。公再疏直纠次辅温体仁、冢臣闵洪学罪状,言尤切直。体仁、洪学疏辨,幸上明察,颇得其情,公仅得罚俸。未几,以终养归。上寻释余大成于狱,置王化贞于法,逐唐世济而罢闵洪学;皆用公之言。

  公里居十余年,而有京师之变。南京立,起补吏部验封司员外郎,署选司事。公见时事日非,叹曰:‘内无李、赵,外无韩、岳,欲为建炎、绍兴,亦何可得’!遂谢归。南京陷,公惟饰巾待尽,杜门者三年。

  戊子,潜居乡间,偶过其婿家,会有告其婿未薙者,下逮,并执公。见巡抚土国宝,国宝劝公薙发,不从。解至南京,见巴帅,不跪。时巴着快靴,踢折公膝;复拔公发几尽。公曰:‘吾不爱身’!遂见杀。从孙尚濂字静观,平日举动皆效公;同日遇害,年仅十九耳。

  公登第,出贺文忠逢圣之门;而师事高忠宪攀龙。尝师程子静坐,终日如泥塑人。忠宪临难,特书一帖授公曰:‘心如公虚,本无生死’。公遂豁然于生死之际矣。诗文不多;盖得力在理学,文章其余技也。最著者有“渡江”一律云:‘视死如归不可招,孤魂从此赴先朝。数茎白发应难没,一片丹心岂易消!世杰有灵依海岸,天祥无计挽江潮。山河漠漠长留恨,惟有群鸥伴寂寥’。人共传之。

  徐汧沈虎邱后溪死

  徐汧字九一,号勿斋;长洲人。崇祯元年(戊辰)进士,改庶吉士。授简讨,累迁右春坊右庶子。庚辰,分考礼闱。辛巳,奉差南归;寻丁忧。南京建国,起詹事府少詹事、翰林院侍读学士。公知事不可为,不之官。乙酉闰六月,大清兵至,下令薙发;公誓不屈辱,曰:‘以此不屈膝、不薙发之身见先帝于地下’!遂自沈于虎邱后溪死。

  公自己巳之难,从都中寄书故人曰:‘明天子在上,知万万无虞;然事势危急,即有不可知,惟以一死报君父’。甲申之变,公方里居,号恸欲绝。是年烈皇圣诞,感激赋诗四章,言之血泪。自题画像曰:‘汧乎!而忘甲申三月十九日事耶?而受先皇厚恩,待以师臣之礼;而子枋、柯以稚子,一登贤书、一食廪饩,尺寸皆先皇赐也。而不能断脰纳肝以殉国难、复不能请缨枕戈以雪国耻,而偃息在床,何为者耶?义当寝苫,罪当席席稿。存此寝苫、席稿之心以教诲尔子,庶几其勉于大义,毋若厥父偷惰负恩也’。盖公忠义出于天性,捐躯报国,其志然也。公少就学于兄养淳,养淳为陈文庄妹婿;因得公文,奇之曰:‘吾里中乃有汤若士’!每向人述文庄言,有知己之感。

  公长子孝廉枋,自公没后,杜门不入城市。

  附“圣诞哀感”云:‘洒泪先皇似向隅,吞声岂忍忆嵩呼!衣冠此日趋南阙,玉帛何年会冀都?圣主哀思应避殿,微臣隐忍尚全躯。亦知佐命悲欢异,还记今朝令节无’?又“挽许琰”云:‘祸缠霄极帝星微,龙驭苍黄去不归!汉殿衣冠浑欲扫,燕京钟虡已全非。人轻李萼师谁借?邑□王生义庶几。赡拜鼎湖因北首,朝朝应见素魂飞’。

  孙源文哭死  孙源文字南公,无锡人;万历甲戌状元。孙继皋季子。性孝友,博学工诗文;凡河漕、军屯、钱赋、历律、山川、星纬之书,悉窥其奥。

  甲申三月思宗殉社稷,源文昼夜哭。鬻产得金,仿宋任元受故事,集缁流刺血为文,恭荐帝右,躄踊几绝;观者皆泣下。遂咯血声喑。赋诗曰:‘少小江南住,不闻鸿雁哀;今宵清枕泪,和尔旧京来’。悲吟不辍,疾益甚。友人询以后事,唯曰:‘家受朝廷特恩,死吾分也’!余不及。遂卒。论者谓:源文一草莽臣耳,至悲其君以死,岂特屈原之于怀王哉!

  严绍贤同妾缢死

  严绍贤字与扬,无锡人;为吴诸生,从叔司寇严一鹏籍也。生而正气岳岳,周文简炳谟深器之;每以正谊相砥。崇祯末,流寇蠢动;绍贤侍司寇,辄云‘烽火照天,当坐卧临池一小楼。势亟,有蹈水死耳’!其蓄志如此。

  甲申思宗殉社稷,绍贤每慷慨流涕;痛不若都城一菜佣,犹得望梓宫奠杯水也。自此憧憧,若失所依。乙酉,新令下,知国祚改。忽题壁曰:‘此何乾坤时,读圣贤书,当守义全归’。与妾张氏相对就经。一女呱呱,亦死。韦布尽节,方知全躯保妻子者,不啻霄壤云。

  马纯仁囊石沉河死

  马纯仁字朴公,号范二;南京六合县人。曾祖在田,钜富而善;祖字衷一,邑庠生。父之骥,字德符,邑太学生;选县佐二、县丞一。母唐氏;纯仁,仲子也。幼颖慧。崇祯八年,督学金兰补弟子员,许以大成。

  乙酉,薙发令下,纯仁方巾,两大袖囊石,不告妻子,竟赴龙津浮桥自沈于河,而尸僵立不移;时七月六日也,年甫二十岁。襟间大书曰:‘与死乃心,宁死厥身;一时迂事,千古完人’。先是,同笔研生汪汇子百谷,才名并噪;国变,约同赴水,而汇竟负约。是岁,即举孝廉。己丑,登进士,选湖广承天府景陵知县。未几,纯仁显异,遂卒。纯仁妻侯氏无所出,家人欲令改适,屡欲自经;遂不敢逼。纯仁生平多著作,赴水前一夕,尽取文章诗稿焚之;益不欲以文传世云。康熙间,予在六合,邑人称之。访至其家,弟友仁,亦庠生,出见;述其事如此。纯仁既效屈平之节,生员袁逢盛等具呈在县以表其事。

  附记:六合人语予曰:‘当汪汇在湖广作令时,一日白昼间适坐公堂,忽见纯仁舁至,以大义责之曰:‘汝不能死,已负约矣!复登新朝进士为官,何也’?汇大惊骇,逊谢不能出一语。遂得疾,未几死。妻年少,或萌他志;纯仁辄报梦,令守节,后以贞志闻。纯仁已为水神,凡舟子赛福,祷辄灵应;一时异之。

  王域大骂不屈死  王域字元寿,号两瞻;松江华亭人。天启元年举人,以孝友闻。除宿州学正;流贼犯州,公固守以全。甲申十月,积官升建昌知府,加衔江西按察司副使。

  大清兵陷抚州,公誓众固守。而城中有内应者,遂陷;益王出走。公被执至南昌,大骂不屈;送武昌,杀之。时八月二十日。同死者,江西布政夏万亨、分巡湖东道副使王养正、推官刘光浩等;与公六人传首江西,弃其尸城下。武昌人收而葬之沌砦河,题曰“六君子之墓”。公第三子钥走福京请恤,未覆;闽中陷,不果。

  夏允彝赴池水死

  夏允彝字彝仲,号缓公;松江华亭人。嘉善籍。通“尚书”。万历四十五年戊午举人,崇祯十年丁丑进士。宏光立,为吏部主事。

  大清兵下松江,允彝避匿。其兄强之谒官,允彝潜赴池中死。同年陈子龙挽诗云:‘志在“春秋”真不愧,行成忠孝更何疑’!

  眭明永不屈死

  睦公讳明永,字嵩年;镇江丹阳人。曾大父烨,官给事;父石,官太史。崇祯壬午举于乡,年六十矣;选华亭教谕。

  乙酉八月三日城破,公书明伦堂曰:‘明命其永,嵩祝何年?生黍祖父,死依圣贤’。遂自经,不死;出投泮水被执,以不屈而死。

  公子本字允立,诸生。甲午春,坐同邑贺太仆王盛事,株连被系一夕死。

  李待问、章简被杀

  松江原任中书李待问、博罗知县章简,城破被杀。

  顾所受投泮池死

  顾所受字性之,号东吴;长洲人。六世祖巽、巽子曜、曜子余庆,相继举永乐甲辰、正统丙辰、成化〔口辰〕进士;故表其坊曰“三辰”云。公生而颖异,邑令江盈科称为国士。十一岁,补子弟员。崇祯十五年,流贼破袁州,犯吉安。时龙泉令刘汝谔请公为幕宾,画战守具甚悉,贼因去。

  十七年,贼陷北京,公绝饮食。已而闻许琰死,曰:‘吾今且可以无死,为琰传’。又一年,南京不守;公夜寝,微闻嗟叹声。明日,言笑如平常;谓子善曰:‘吾以老诸生出入文庙者,五十余年矣。时事至此,恐委礼器于草莽也,将往观焉’。遂与其孙珩俱往。既至,作“卷堂”文以辞宣圣,且拜且泣。出庙门,令珩先归;遂投泮池死,尸直立不仆。士民吊者千余人,邑令遂宁李实为文祭之;言两日前君儒服手一状,阅之则言死节事也。闻者矜其志云。

  徐怿自缢死

  徐怿字瞻淇,常熟诸生;家徐市。闻县城陷,叹曰:‘吾家世科第,竟无一义士耶’!薙发令至,服布袍别亲族;题壁曰:‘不欲立名垂后代,但求靖节答先朝’。夜半,自缢。

  诸侄守质,亦诸生;家南郭。母病不能迁;兵至,母与妹投井。守质曰:‘吾不辱身’!与兵格斗死。

  项志宁扼吭死

  项志宁,常熟诸生;遁于野。方食饼,闻薙发令,饼半堕地,扼吭不食死。

  董元哲痛哭死

  常州诸生董元哲,痛哭死。崇祯末,元哲岁试,名居第一;盖文行兼优士也。

  石生及卖扇欧姓投池死

  常州石生及卖扇欧姓者,投西庙池中死。

  卖柴乡民跃入河死

  乡民卖柴入城;闻安抚使至,弃柴船,跃入文城坝南游河死。

  蓄鸟叟缢死

  五牧有蓄鸦鸟薛叟,以薙发自缢死。

  卖面人自经死

  玄妙观前卖面人,夫妇对经死。

  许烈妇支解死

  烈妇许氏,常熟诸生萧某妻、诸生许重光女。为兵所掠;至蠡口,见同掠有受污者,许氏大骂曰:‘人何得狗彘偶’!兵怒,缚之桅,支解之;食其心。群视曰:‘此烈妇也’!潜瘗其一股。

  初乱时,女子义不受辱者,不能详记;此其最也。

  张氏赋诗投江死

  扬州既陷,一部将掠张氏至金陵,以珠玉、锦绣罗饰于前;张氏弗顾,悲泣不已。既而部将随豫王北上,张从之。出观音门将渡江,密以白绫二方可二尺许,楷书绝命词五首于上;乘隙投江。尸浮于高子港,为守汛者所获。其诗跋云:‘广陵张氏题。有黄金二两,作葬身之费’。遍体索之,无有也;已而于鞋内得之,盖密缝于中者。众以此金易银,葬焉。康熙四年(乙巳)六月七日,予在六合,得阅其书并其事如此。其诗曰:‘深闺日日绣鸾凰,忽被干戈出画堂;弱质难禁罹虎口,祗余魂梦绕家乡’。‘绣鞋脱却换{革翁}靴,女扮男妆实可嗟;跨上玉鞍愁不稳,泪痕多似马蹄沙’!‘江山更局听苍天,粉黛无辜实可怜!薄命红颜千载恨,一身何惜误芳年’!‘翠翘惊跌久尘埋,车骑辚辚野堑来;离却故乡身死后,花枝移向对园栽’。‘吩咐河神仔细收,碎环祝发付东流;已将薄命拚流水,身伴狼豺不自由’!

  遁迹诸臣

  “补遗”云:南京之变,遯而不与迎降者:尚书张有誉、陈盟、侍郎王心一、少卿张元始、光禄丞葛含声、给事蒋鸣玉、吴适、部属周之玙、黄衷赤、主簿陈济生等二十余人。

  有誉号静涵,江阴人;素有品望。潜居青旸,不入城市。南京遘变,五月十八日抵家;有问之者,摇首涕泣而已。尚书印重六十两,挈归。陈明号雪滩,蜀人;道远不能归,潜居浙之台、处间。后寓迹嘉秀,僧服自晦。

  起义诸臣

  国家一统,自成直破京师,可谓强矣;大清兵战败之,其势为何如者。区区江左,为君为相,必如勾践、蠡、种卧薪尝胆,或可稍支岁月;即不然,大清师之下,御淮、救扬,死守金陵,诸镇犄角,亦庶幸延旦夕。乃大清兵未至,而君相各遁、将士逃降;大清之一统,指日可睹矣。至是而一、二士子率乡愚以抗方张之势,是以羊肉投虎、螳臂当车,虽乌合百万亦安用乎!然其志则可矜矣,勿以成败论可也。

  阎、陈二公守江阴城

  江阴以乙酉六月方知县至,下薙发令。闰六月朔,诸生许用大言于明伦堂曰:‘头可断,发不可薙’!下午,北门乡兵奋袂而起,拘县官于宾馆;四城内外应者数万人,求发旧藏火药、器械,典吏陈明遇许之。随执守备陈端之,搜获在城奸细。以徽商邵康公娴武事,众拜为将;邵亦招兵自卫。旧都司周瑞龙船驻江口,约邵兵出东门,己从北门协剿。遇战,军竟无功。大清兵势日炽,各乡尽力攻杀,每献一级,城上给银四两。徽商程璧入城,尽出所储钱与明遇充饷;而自往田抚及吴总兵志葵乞援。田、吴不至;程亦不返,遂祝发为僧。

  是时叛奴乘衅四起,救死不暇。大兵首掠西城,移至南关;邵康公往御,不克。大兵烧东城,乡兵死战,有兄弟杀骑将一人者。乡兵高瑞为大兵所缚,不屈死。周瑞龙船逃去,明遇遣人请旧典史阎应元为将;乡兵拥之入城,率众协守。大兵四散攻剿,乡兵远窜,无复来援者。大兵专意攻城,城中严御。外兵箭如雨,民以锅盖为蔽;以手接箭,日得三、四百枝。一人驾云梯独上,内用长枪拒之;将以口纳枪,奋身跃上。一童子力提而起,旁一人斩首,尸堕城下。又一将周身缚利刃,以大钉插城而上;内用锤击,毙之。大清骑日益依君山为营,瞰城虚实,为炮所中;乃移营去。居民黄明江素善弩,火镞发弩,中人面目,号叫而毙。陈端之子在狱,制木铳;铳类银鞘,从城上投下,火发铳裂,内藏铁鸟菱,触人立毙。应元复制铁挝,用绵绳系掷,着人即吊进城;又制火球、火箭之类,大兵畏之。

  刘良佐降大清为上将,设牛皮帐攻城东北角;众索巨石投下,数百人皆死。良佐移营十方庵,令僧望城跪泣,陈说利害;众不听。良佐策马近城谕降,应元骂曰:‘我一典史卑官,死何足惜!汝受朝廷封爵,今日反来侵逼,汝心何心’?良佐惭而去。明遇日坐卧城上,与民共甘苦,战则当先;明遇平心经理,民濒死无恨。一夕,风雨怒号,满城灯火不燃。忽有神光四起,大兵时见三绯衣在城指挥,其实无之;又见女将执旗指挥,亦实无之。

  大兵破松江,贝勒率马、步二十余万尽来江上。缚吴志葵、黄蜚于十方庵,命作书招降;蜚曰:‘我与城中无相识,何书为’!临城下,志葵劝众早降;蜚默然。应元叱曰:‘汝不能斩将立功,一朝为所缚,自应速死’!志葵大泣拜谢。城下大炮日增,间五、六尺地一;其弹飞如雹。一人立城上,头随弹去而僵立不仆;又一人胸背洞穿,而直立如故。有将坐十方庵后,城上发炮忽转向营,立毙。

  八月望,应元给钱与民赏月,携酒登城啸歌;许用作“五更曲”,命善讴歌唱。城下人悲怒相半,有激烈感慨者。二十一日午时,祥符寺后城倾,大兵从烟雨溷中潜渡,遂入城,民犹巷战;有韩姓格杀三人,乃自焚。男妇死者井中处处填满,孙郎中池及泮池叠尸数层。陈明遇合门投水死,阎应元投水被缚大骂死。明遇浙人,故长厚循史。应元北通州人,多胆略、有治才。甲申海寇顾三麻子直抵黄田港,应元率乡兵拒战,手射三人,应弦而倒。以功加都司衔,升广东簿;道阻未去。义民陆元同殉。训导冯厚培,金坛人;自经于明伦堂。中书戚勋字伯平,家青旸。入城协守;知力不支,大书于壁曰:‘戚勋死此。勋之妻若女子、若媳死此’。阖室自焚。许用亦阖室自焚。黄明江,故善弹唱;城陷后,抱胡琴出城,人莫识为弩师也。

  续记(难民口述)

  崇祯二年(己巳),江阴城鸣;时吴鼎泰作令。及崇祯十五、六年,有阿□鸟在城中哀鸣一月,声如小儿啼;邑令闻之,叹曰:‘此城将有兵难’!十七年(甲申)冬,五里亭出一虎,大如犊,而势猛捷。千人持械鸣金,逐至百丈地方欲过河,跳陷水中,不得跃起;适近渔舟,渔妇颇有胆,急持小刀乱斫,杀之。或谓虎属阴,兵兆也。乙酉五月,江阴知县林之骥,福建莆田人;不解江南语,众号“林木瓜”。时有红罗头兵千人过邑卖盐,百姓归启,盖银与爵也;争市之而兵不知。盖小盐包乃掠人者,兵欲劫城,而帅与林同乡,林出谒,宾主燕语,遂敛兵去。五月二十五日,林挂冠归。六月二十日,大清知县方亨到任。方令犹纱帽蓝袍,未改明服;年颇少,不携家属,止有家丁二十人。已而耆老八人入见,方令曰:‘各县献册,江阴何以独无’?耆老出,令各图造献册于府;府献南京,已归顺矣。不数日,常州太守宗灏差四兵至,居于察院;方知县供奉甚虔。闰六月朔,方行香,诸生、耆老等从至文庙。众问曰:‘今江阴已顺,想无事矣’?方曰:‘止有薙发耳。所差四兵,为押薙故也’。众曰:‘发何可发耶’!方曰:‘此大清律,不可违’!遂回衙。适府中诏下;开读,有‘留头不留发、留发不留头’一语。使吏役书示;至此,即投笔于地曰:‘就死也罢’!方令欲笞之,共哗而出。北门少年素好拳勇,闻之遂起。乡兵各服册纸,以锦袍蒙外;应者万人,俱扬兵。行至县前,三铳一呐喊;至县后,亦如之。方令见事急,闭衙不出;移书宗太守云:‘江阴已反,速下大兵来剿’。时城门已诘奸细;获书,众大怒,将使者脔之。遂入县,以夏手巾系方之颈,拽之曰:‘汝欲生乎?死乎’?方曰:‘一凭若等’。众使人守视;因曰‘既已动手,今察院中有兵四人乃押薙头者,不如杀之’。于是千余人持枪进院;四兵发矢,连伤数人。众惧欲退;有壮者持刀拥进,四兵返走,一堕厕中、一匿厕上、一走夹墙、一跃屋上,悉被擒。四兵初至时,伪作满状、满语;至是,作苏语曰:‘吾本苏人,非北人;乞饶性命’!众磔之。入县,携方令与木县丞出;木请曰:‘愿降为明官’!遂囚于狱。此闰六月初二日事。

  有守备陈端之,居江阴;众欲推为主,端之不遽从。甫出,众以枪刺之;端之跃屋上,趋出城,伏于豆内。次日上午,乡兵缚送城内,杀之;食其心。有一妻、二子、一女、一仆,欲尽杀之;其子叩首谢曰:‘吾能制军器,幸贳我’!乃系狱。凡木炮、火球、火砖,俱陈子手造。木炮长二尺五寸、广数寸,置药于中,状如银鞘;攻城,即投下烧之。火砖广二、三寸许。有黄明江善作弩,弓长四尺、箭长一尺;以足踏上弦,百发百中。初,明末兵备曾化龙闻流寇亟,造见血封喉弩,藏三间屋。又张调鼎字太素,福建欧宁人;亦为兵备铸大炮及火药等。至是,发之。徽人程璧字昆玉,开当城中;出金为饷。又徽客邵康公年三十余,力敌五十人;推为将。宗太守得报,遣王良率兵三百人(大半居民)行至湖桥,遇江阴乡兵,被围;俱跪云‘献刀’,悉杀之。投尸河中积如木筏,南流数十里;经石幢,臭味难闻,撑出高桥外。王良,本江阴大盗而降者也。已而大兵至西门,江民出战,被杀五十人而兵不伤,遂退入城;大清兵又陆续至北门等处。时借靖江沙兵二千,每人犒千钱;与大兵战,杀伤五百人,沙兵扬帆去。程璧当靖江沙兵败归,恨之;劫掠一空。方令在狱,使作书退兵。及兵日进,夜半众拥入,赤身擒出,杀于堂上。

  旧典史阎应元,善捕盗。大兵至,见林令归,挈家出城,寓祝塘。六月十五日,典史陈明遇遣邑人迎入城为主。应元曰:‘若等能听我则可;不然,不能为若主也’。众从之。祝塘少年六百送应元入城,四门俱以张睢阳、城隍神坐月台上,舁之巡城,仪容甚盛;大清兵遥望,惊疑焉。将四门分堡而守;如南门堡内人,即守南门也。城门用大木塞断,一人守一堞;如战,则两人守之,昼夜轮换。十人,一面小旗、一铳;百人一面大旗、一红衣炮。初间夜两堞一灯,继而五堞一灯。初用烛照,继用油;又以饭和油,则风不动、油不拨。每堞上瓦四块,砖石一堆。大兵攻城,或以船及棺木与牛皮蔽体而进;城内以炮石、箭弩杂发,无不立碎。大兵乘城内食时,架云梯数十而上;凡城堞凹进而两对直守者见兵至,即发铳毙之。或城下攻,将长街沿石掷下,或以旗杆截段列钉于上投之,或以木炮掷出。兵见而异之,咸争夺;忽内机发,反射,皆死。故兵攻一城,无不流涕。阎应元昼夜不寝;夜巡城,见有睡者,以箭穿耳,军令肃然。城堞被炮击堕,即时修葺;外以铁门固蔽,内以棺木泥筑于中,又塞以木石。城下十堞一厂,日夕轮换居内安息、烧煮。公屋无用,则使瞽者毁拆砖瓦,传运不停。攻城日急,城中百计御之;用油与粪各半和煎,俟沸浇之,无不烧着。

  闰六月二十四日,降将刘良佐在东城外,射进箭书劝降;其言曰:‘传谕乡绅士庶人等知悉:照得本府原为安抚地方,况南北两直、山陕、河南、山东等处俱已剃发,惟尔江阴等处敢抗国令,何不顾身家性命耶?今本府奉旨平定江阴,大兵一、二日即到。尔等速薙发投顺,保全身家。本府访得该县程昆玉若系好人,尔等百姓即便具保,本府题叙管尔县;如有武职官员亦具保状,仍前题叙,照旧管事。本府不忍杀尔百姓,尔等系大清朝赤子,钱粮犹小,薙发为大。今秋成之时,尔等在乡者即便务农,在城者即便贸易;尔等及早投顺,本府断不动尔一丝一粒也。特谕’。二十五日,江阴通邑公议回书;其略曰:‘江阴礼乐之邦,忠义素着。止以变革大故,随时从俗。方谓虽经易代,尚不改衣冠、文物之旧;岂意薙发一令,大拂人心。是以城乡老幼誓死不从,坚持不二。屡次兵临境上,胜败相持,皆系各乡镇勤王义师闻风赴斗;若城中大众齐心固守,并未尝轻敌也。今天下大势所争,不在一邑;苏、杭一带俱无定局,何必恋此一方,称兵不解!况既为义举,便当爱养百姓,收拾人心;何故屡杀烧毁,使天怒人怨,惨目痛心?为今之计,当速收兵,静听苏、杭大郡行止;苏、杭若行,何有江阴一邑!不然,纵百万临城,江阴死守之志已决,断不苟且求生也。谨与诸公约,总以苏、杭为率。从否唯命,余无所言’(或传诸生王华作)。

  八月初六日,大清将服重甲逼身,系双刀、双斧及箭手执枪登城;毁雉堞,势甚勇猛。守者以棺木捍御,用枪刺之,俱折不能伤。或曰:‘止有面可刺耳’。遂群刺其面,旁一人用钩枪挑其甲,乃仆棺中;又一人斩之,首重十八斤。持以示城下兵,皆跪求首级;将尸掷下,取去缝合,挂孝三日,设醮城下招魂。有六人服红箭衣跪拜,城上炮发,悉被伤害。刘良佐百计劝降,城中遣四人出议;良佐厚待之,约曰:‘竖了“顺民”旗,薙头数十周行城上,即退兵矣’。一人先还报。三人后去,各送十金;及还白应元竟匿馈银事。次日,四城立“顺民”旗;忽城下呼曰:‘昨先回一相公,尚未有银,特送至此’。城中闻之,疑三人为间,即杀之。且内有不愿降者,于是拔“顺民”旗,复竖“大明”旗,守之如故。攻城日急,内外杀伤相当;然江民昼夜拒战,亦甚疲矣。平日攻城,城坏,夜半修讫;城外惊以为神。是时城中益急,人人有必死之志。中秋,家家畅饮,如生祭然。

  十九日,贝勒统兵至,巡城下者三;复登君山望之,谓左右曰:‘此城舟形也,南首北尾;若攻南北,必不破。惟攻其中,则破矣’。收沿城民家锅铁,铸弹子重二十斤纳大炮中,用长竹笼盛炮。二十日,鼓吹前导,炮手披红;限三日内破城。在南门侧发炮,石泥俱碎;城崩,遂不可修。众困惫已甚,计无所出,待死而已。陈明遇不由阶级,从泥堆走上城;燃火发炮,击死大兵亦众。东、西、南三门坚守,而北门一堡人独少;贝勒舁大炮君山下,八月二十日二更后以大炮连击,城堕。复雨,遂左右两路发炮不止,多置铁石。惟中路一炮止有狼烟,不纳铁石,干响而不伤人;烟漫障天,咫尺不辨。守者谓炮声霹雳,兵难遽入;不知竟由中路黑烟内突入,跃马城上大射,守者溃散,城遂陷。须臾,大兵俱集;恐有伏,立视半日。至午后,城中大沸,遂下。有少年五百人相谓曰:‘总是一死’!搏战于安利桥,杀伤甚众,力尽而败;河长三十余丈,积尸与桥齐。杀至夜,始收兵;尸骸满道,家无虚井。凡三日止。

  十二、三岁童子不杀。有一四眼井,死者如市。一人趋下,后有壮者提起谓之曰:‘让我先下’。壮者死而提起者反生,亦数也。观音寺后华严庵(即毛公祠),有三人避于韦驮头上天花板内;兵以枪刺之而去,得免。有一人趋佛殿隐处,已有一人在内;已而复一人至,三人同匿。至第三日,饿不可忍,一人有生米一掬,出而均分。时大雨,伸手受檐水和米而饮,得不死。有兄弟二人持枪隐衖中曲处,对立;兵不知直入,兄刺仆之,弟拽去。后兵继至,复如前法,凡杀十六人。适一兵继进,望见前兵被杀,走出;引十余人并进。遂走屋上,被执杀之。

  阎应元在南门顾振东家,自刎。有黄尔锡与之善,见其佩刀一,右手刺心,仰死庭中。黄欲殓之,适兵至,弃而走;后稍定,觅其尸,失所在矣。邑人义之,为立庙祠焉。大清兵入,肃然起敬。

  戚勋字石屏,青旸乡人。合门自焚;题壁曰:‘大明中书舍人戚勋合门殉节处’。大清兵趋进,见纱帻红袍仰卧于地,盖灰影也。觉阴风凛烈,惧而返走。

  程璧见势急,假乞师出城,故免。

  有一家母子二人,城破,其子避于观音寺大钟内;上以绳悬系,下踏一横板。及夜走归,与母寝;未明,直趋入钟内。如此两日夜矣;至第三夜归,对母大哭:‘吾今日死矣’!母问故?子曰:‘前两夜,神至寺内点死者姓名,不及我;昨夕已呼我名在内矣,故知必死’。是夜,同母宿于家酣寝;及觉,已天明矣。踉跄欲趋寺,适遇大清兵,果被杀。

  有一书吏,与孔县丞善。孔升湖州为知县,携吏为主文。在署中,梦神谓之曰:‘汝是六万七千数内人,何不速归’!既觉,不解所谓。请归,孔留之;复梦亡祖语,亦然。会孔物故,星驰归。时江阴适起兵,将闭城矣,意欲出城;其父骂曰:‘不孝子,去我而之外耶’?复欲送母出城,亦不听。吏以父母家口在城,不得已而止。后合门遇难,果符前梦。

  “江阴野史”云:‘有明之季,士林无羞恶之心:居高官、享重名,以蒙面乞怜为得意;而封疆大帅,无不反戈内向。独陈、阎二典史,乃于一城见义;向使守京口如是,则江南不至拱手献人矣。时为之语曰:“八十日戴发效忠,表太祖十七朝人物;六万人同心死义,存大明三百里江山”’。

  次年正月朔,合城百姓无一人不披麻者,惨甚!及十一月十一日,江阴复纠众,不克而走。抚臣土国宝欲屠之,赖刘知县不从,指名擒获;一邑遂安。

  当攻城急时,乡民为奴仆者勾结数百千人,问本主索文书;稍迟则杀之,焚其室庐。凡祝塘、琉璜、旸祁等处,莫不皆然;人人畏惧。旸祁徐亮工,崇祯庚辰钦赐进士;被奴杀死。妻与三子诸生,俱遇害;独季子汝聪遁免。未几事平,为主者亦多擒仆甘心焉。故令冯士仁,蜀人,寓居琉璜;乡兵起,有张姓以旧时被笞十五板,至持斧杀之。  侯峒曾守嘉定城  侯峒曾号广成,嘉定人;天启乙丑进士。历官至顺天府丞,未赴而京师陷。宏光立,召为左通政。峒曾见朝事乖谬,遂不赴。

  闰六月,邑人起义,推为盟主;与子元演、元洁大治兵食。李成栋降大清为将,二十二日来争邑城;峒曾约进士黄淳耀共为死守,百计御之。攻城者多死,解而复围者再;死守十二日。七月初四日天忽大雨,平地积数尺;城一隅崩,成栋薄东门上。峒曾与二子犹指挥巷战,乡民争欲扶之去:峒曾曰:‘吾既与城守,城亡与亡;去何之’?趋拜家庙,赴池死。元演、元洁相抱入水。成栋恨之,斩其首;题曰:‘元凶以徇于城中’。有金生者,夜窃其首藏箧。峒曾之叔入收其尸,方殓,有哭声自外来者,则金生负箧至也。

  举人张锡眉、龚用圆、龚用广、夏云蛟、唐全昌皆死。北门有贾朱某者,悉以家财佐军;城破,诱家人尽入一舟自沉。

  峒曾弟岐曾坐藏陈子龙,执至官;大骂死。二仆亦骂不绝死。

  岐曾大骂难,二仆亦骂更难;非烈丈夫而能如是乎!峒曾父子、兄弟、主仆之际,诚盛事矣!

  黄淳耀、渊耀同守御嘉定城

  黄淳耀字蕴生,号陶庵;崇祯壬午举人,癸未进士。弟渊耀,字伟恭。淳耀素与僧性如善,性亦非淳耀不交。

  乙酉闰六月,大清兵围嘉定。淳耀居城中寺内;渊耀宿城堞,昼夜拒战。七月,势益急,淳耀语渊耀曰:‘城破,驰信于我’。渊耀素文弱,城未破三日,两目忽突出,青铁色,状如睢阳;筋悉隆起。堞堕,实泥大袋中重数百斤,用长木肩之,登城修讫;众异焉。癸丑城破,趋报淳耀曰:‘吾了纱帽事耳!子若何’?渊耀曰:‘吾亦完秀才事,复何言’!淳耀整袍服、渊耀亦儒冠,同缢寺中。淳耀题壁曰:‘宏光元年六月初四日,遗臣黄淳耀自裁于西城僧舍。呜呼!进不能宣力王朝,退不能洁身自隐;读书寡益,学道无成!耿耿不昧,此心而已’。

  时避难者悉趋寺中,大清兵入寺,俱杀之;次及性如,性如曰:‘吾闭关二十年矣’!兵问何人?性如告之;默然去。兵继至,问答如前。兵索宝,性如答以无;有兵曰:‘大施主供养,岂无宝乎’?性如指地曰:‘若此尸横满地,假有宝,亦逝矣;奈何坐守于此’!兵曰:‘无宝,杀矣’。性如曰‘杀则杀耳,宝终于无有;此亦前世孽,奈之何哉’!兵问惧否?性如曰:‘亦安避之’!兵曰:‘遍城皆尸,汝畏乎’?性如曰:‘杀尚不畏,何况尸耶’。兵曰:‘倒好!吾给一箭于汝,以悬寺门;自此,无有入之者矣’。乃去。兵果不入。及初七日,买二棺殓淳耀、渊耀,俱僵尸,绝无恶气。众尸秽腐难闻,裹以芦席焚之。

  “编年”、“遗闻”诸书俱载渊耀为淳耀之兄。

  朱集璜起兵守昆山

  朱集璜字以发,昆山岁贡生。素有学行,为乡井所推。

  南京既亡,邑人议拒守;而县丞阎茂才已遣使投诚,用为知县。乙酉六月,士民起义兵斩茂才,推旧将王佐才为兵主,迎旧令杨永言入城拒守。永言,河南人;善骑射。

  抗御若干日,集璜协守甚力。七且初五日,大清兵至城下;初六日,炮击西城,溃而入。集璜被执,大骂不屈,见杀。

  故将王公扬年七十,奋勇力战死。陶琰者字圭稚,诸生;以理学称。居鸡鸣塘,去城二十余里;方率乡兵三百人赴援,途中闻城破而溃。彷徨久之,乃曰:‘以发其死矣,后之哉’?是夕拒户自缢(而他书则云自刎也)。原任狼山总兵王佐才为乱兵杀死,一家老幼俱殉。

  金声、江天一起兵守绩溪

  金声字正希,休宁人;崇祯戊辰进士,授编修。南京陷,与其门人江天一纠练义勇。以闰六月奉太祖高皇帝像,率士民拜哭,谋起兵。天一曰:‘徽州诸邑皆有阻隘,独绩溪一面当孔道,其地平迤;宜筑关隘,重兵据之’。遂筑丛山关,屯军其中。于是宁国邱祖德、泾县尹民兴、徽州温璜、贵池吴应箕多应之,遂拔宁国、旌、泾诸县。

  已而大兵攻绩溪,天一登陴守御,出迎战:杀伤相当,相持累月。降将张天禄于间道从新岭入,守岭者先溃。九月二十日,徽故御史黄澍诈称援兵入绩溪,声见其发未薙、衣冠如故,信之;城遂陷。声呼曰:‘徽民之守,吾使之;第执吾去,勿残民’!天一追及之,同系至南京。洪承畴以有年谊,劝之曰:‘多少臣子,今俱亡殁;公宜应天顺天,毋徒自苦’!声默然。诸生江天一大言曰:‘流芳百世、遗臭万年,千古之下,在此一时;不可错过’!且骂承畴曰:‘汝为天朝大臣,不能死而反诱人耶’!承畴命左右断其舌,天一骂不绝曰;遂杀之。声亦骂口:‘崇祯是汝君,今何在?父在泉州,今何有?汝无君、无父,与禽兽何异’!承畴曰:‘骂我极是,奈时不得已耳’。豫王亦欲留之;声大骂。承畴曰:‘使为僧可乎’?声曰:‘何以称忠臣’!复戟手大骂。承畴曰:‘成彼之名’。遂杀之;仅截其喉而不断其颈,以示全尸。一僧收葬,木客出棺。举族殉义。学者称为正希先生。

  天一,字文石。天一外同死者,有陈际遇、吴国祯、余元英。同起兵者,歙县诸生项远、洪士魁、副将罗腾蛟、闵士英、都司汪以玉;先后被执,不屈死。  附记:黟县、休宁,俱属徽州府。乙酉四月大清兵犹未至,邑之奴仆结十二寨,索家主文书;稍拂其意,遂焚杀之。皆云:‘皇帝已换,家主亦应作仆事我辈矣’!主仆俱兄弟相称。时有嫁娶者,新人皆步行,竟无一人为僮仆。大约与江阴之变略同,而黟县更甚。延及休宁,休宁良家子闻之大惧,遂立七十二社;富贵者写粮银,保护地方。知县欧阳铉,江西人;邀邑绅饮,痛哭起义。金声、黄赓等亦举兵,而僮仆于是不敢动。

  附张天禄袭休宁:天禄字桂吾,陕西榆林人;明将,降大清为总戎。乙酉九月二十二日,引兵下徽州,距休宁六十里。邑人闻之,一夕走空。十月朔,天禄至休宁,下令薙发。知县欧阳铉遁去,邑绅金声曰:‘吾不出,恐百姓被害’!乃见天禄,执解南京。时隆武相黄道周遣王总戎率兵千六百人至徽州,义旅从者复数千;与天禄战,互有胜负。后王兵渐伤,乃去。盖王系杭州丝客,诣闽中,用贿得官,本非将材;部下有风、云、雷、雨副将四人,而乡兵多市人,又不习战,故败。十二日,又有郑兵驻休宁;而天禄驻徽州,于三十日午后率总戎贺某、卞某五人引兵万人疾行七十里,至休宁高堰驻营。时一鼓矣,寂然不扰;天禄设虎皮椅而坐。漏下四鼓,起马疾驰百里;晨至黄源小河地方。时为丙戌正月朔,郑兵以除夕醉卧,方起贺岁,竟不及备,而大兵已入营矣;遂大败。天禄追出岭,至徽州及常山等处,俱降之。初,天启、崇祯之际,徽州方一藻为陕西抚臣;时天禄为旗牌官。至是,天禄谒方夫人,遣兵护其家;军令肃然。

  卢象观谋攻宜兴城

  卢象观字幼哲,宜兴人;故山西宣大总督象升之弟也。崇祯癸未进士,授金溪知县;未仕,改中书舍人。

  大兵南下,象观与宗室子遇西湖,相与痛哭;入于忠肃祠,誓同起兵。至茅山,推督部故将陈坦公为将。时大兵已踞宜兴城,而乡镇拥众悉归象观,遂得乌合数万,谋破城。自率前队先行,坦公大军继后。行三十里,至一镇;象观遣使觇城中,还报无兵,信之;竟不俟坦公,身率三十骑疾趋入城。不知大兵驻营城外平野,盖利于驰突也。守卒见象观至,登城射矢;外营大兵驰入,象观遇于曲巷,被围。坦公引兵半道,问留兵曰:‘卢公安在’?兵曰:‘适报城中无兵,轻骑先入矣’。坦公大惊曰:‘书生不晓兵事,身为大帅,轻至此乎’!即选精骑三百赴援。见象观颊中二矢,危甚;杀退大兵,以己马授象观驰出城,自为拒后。初,乡兵甚盛,缘此失势。大兵遂长驱下乡,至中途过镇,坦公驻桥上;大兵骑至,坦公连杀七人,不得过桥;乃由他道填河而渡,乡兵不能御,悉溃。坦公立桥上,四面皆大兵,力战死;大兵脔之。象观之昆季子侄死者,凡四十五人。

  大兵将捣卢氏故居,族人谋献象观以灭祸;闻之,遂率三百人入湖。时旧绅王其升、荆本彻拥众湖中,象观述前事;且云宜兴不足为,不如取湖州。于是王、荆率兵陆行,象观由水道。忽遇大兵,与战,众寡不敌;左右欲退,已扬帆矣。象观持刀断索曰:‘誓死于此不去’!遂被杀。

  卢象晋,象观弟也;不薙发,佯狂。已丑七月,捕置狱中;盖一门忠义云。

  此宜兴人口述,而象晋则别闻也。  吴应箕起兵池州

  吴应箕字次尾,号楼山;贵池人。父某隐者,家故习儒。少则猎冶诗、古文词,意气横厉,为复社领袖。崇祯壬午乡试副榜。时国事日棘,应箕好奇计划策,门杂进武夫介士,不复经生自处。

  会世变,南土陆沈,忠义者起恢复;次尾曰:‘吾有以自见矣’!署诗于壁曰:‘韩亡子房奋,秦帝鲁连耻’!帅义儿门徒,纠合拳勇,与其曹攻郡城;不克,同事者遁。已独募士治众,以计复东流、建德。时歙州金声首倡义,奉隆武朔,擢都御史,得承制专拜牒;署应箕池州推官,监纪军事,势始彰。而声先败,失援;身练卒深山,飞檄郡治,语皆丑诋。怨家侦间百出,大兵逼战,溃;匿婺源祁门界。被获不屈;与官兵偕,辄踞上坐,亦敬重之、不加害。一卒以刀刃之,叱曰:‘吾头岂汝可断耶’?乃伸颈,谓总兵黄某曰:‘以此烦公!然毋去吾冠,将以见先朝于地下矣’。其就刑处,血迹洒之不去。头入国门如生,历三日不变;人咸异之。

  黄毓祺起兵行塘

  黄毓祺字介子,江阴人;贡生。好学,有盛名。其门人徐趋字佩玉,亦以气节着。江阴城守,毓祺与趋起兵行塘以应;鲁监国遥授兵部尚书,赐敕印。城破,亡命淮南。

  明年冬,侦城中无备,率王春等十四人来袭;不克。趋被获,丁亥正月八日杀之。捕同谋者,毓祺远逸;收其二子大湛、大红,兄弟争为死。毓祺在泰州,寄书所善江纯一,犹用故时印;纯一之客持之。纯一惧,遂告变。毓祺见执,入江宁。狱成将刑,门人邓大临告之期;命取袭衣自敛,趺坐而逝,戮其尸。大临号泣,赎之归葬;变服为黄冠去。大临字起西。

  毓祺在狱,自注“小游仙诗”;注毕,付邓起西云。其诗云:‘大梦谁分丑与妍,白杨风起总茫然,瓠缘无用从人剖,膏为能明苦自煎。桂折兰摧诚短景,萧敷艾菀岂长年!归途不向虚无觅,朽骨徒为蔓草缠’。‘为愁草盛稻苗稀,日暮徐看荷锸归。何处先生多好好,此中居士故非非。肥鱼不肯怜蛟瘦,饱鷃偏能笑鹤饥。请读蒙庄“齐物论”,横空白月冷侵衣(非非居士,王姓;予尝赠诗曰:“坐中上客有王生,问讯居然字子明;节度声名同豹变,相公事业与槐阴。出奇制胜三军服,守正推诚万物平;文武只今谁得似,因君遥见古人情”。朱梁王铁枪彦章、赵宋王文正旦皆字子明,故云)’。‘散发人间汗漫游,风吹白日忽西流。淘沙惯吓斜飞燕,孔雀偏逢抵触牛。乡里小儿朝拜相,江湖暴客夜封侯。神仙赤舌如飞电,开口舒光笑不休(拜相者无救时之手、封侯者有洗村之军,皆小儿暴客也。淘沙之于飞燕、牯牛之于孔雀,有何相及而吓之、触之,真可付之一笑!吸风饮露之神人,岂争烟火食;采薇行歌之义士,岂争钜桥粟哉)’!‘腹中书任他人晒,犊鼻裈从甚处悬?惟有丹心坚自爱,忍能凿破化为图(此立秋前一日七夕作也)’!‘最无根蒂是人群,会合真成偶尔文;沙际惊鸥常泛泛,风前落叶自纷纷。掉头东海随烟雾,屈指西园散雨云。况复炎凉堪绝倒,灞陵愁杀故将军(宗门云:“如虫啮木,偶尔成文;人生无根蒂,会合亦如是”。杜工部诗:“巢父掉头不肯住,东将入海际烟雾”。风云散流,一别如雨;此五官中郎将所以有西园宾客之感也)’!‘百年世事奕棋枰,冷眼常观局屡更;乌喙只堪同患难,龙颜难与共升平。遥空自有饥鹰击,古路曾无蛟兔横?为报韩卢并宋鹊,只今公等因当烹(渡江后,诗皆为守弁取去;止存“小游仙”数章。海陵狱中,多索书者。友人罗学制请予每章下作一小注;注毕,付门人邓起西。嗟乎!“游仙诗”,寓言也;即注,亦非的解。后世知有黄介子,庶几不昧我心)’!

  附记:介子居江阴月成桥,素有文学;与常熟武举许彦达善。彦达与南通州监生薛继周第四子称莫逆。薛子亦诸生,居乡间湖荡桥。家赀三万,受隆武制,佩浙直军门印,得私署官属;伪为卜者。游通州,与彦达主于薛;薛生改称周相公。时江阴有徐摩者,字尔参;亦寄食焉。毓祺居久之,凡游击、参将自海上来见者虽满装,及入谒,俱青衣垂手,众莫之知。既而毓祺作一联,人颇疑之。将起义,遣徐摩往常熟钱谦益处提银五千,用巡抚印。摩又与徽州江某善。江嗜赌而贪利,素与大清兵往还。知毓祺事,谓返必挟重赀;发之,可得厚利。及至常熟,钱谦益心知事不密必败,遂却之。摩持空函还,江某诣营告变;遂执毓祺及薜生一门,解于南京部院,悉杀之。钱谦益以答书左袒,得免;然已用贿三十万矣。

  王谋驱市人起义死

  王谋字献之,号春台;无锡人。本杭姓,济之先生异母弟也。父讳州牧,高才博学;齎志以没。公居三,幼嗣南门王氏;遂因王姓。崇祯己卯、庚辰之际,训蒙洛社,移家居焉。每日晡,辄至先生斋中,清谈片晌而去。性敏而嗜饮,先生每以为狂。

  丙戌仲冬,公将起义。时先生居江阴,又以平日性谨,故不敢告。公索精管辂术,卜之不吉;再卜兆益凶,大怒,掷课筒于地。次日,遂行;率乡兵万人,夜薄郡城,积苇焚门,将破。萧太守闻报,登城望之,俱白布裹首;乃曰:‘贼夜至,必非明兵’。亲率师,启门出战。有家丁温台者,擒一人斩之,将首级飞掷空中。乡兵本乌合,俱卖菜儿,素不知兵;猝见首级飞堕,皆惊,悉溃走。公皮靴步行,道复滑;萧守驰骑突追,遂被获。廷见不跪,萧太守问何人?公曰:‘先锋王谋也’。严刑拷问,公犹自侈其众!大骂不屈。萧守亦异之,因下狱。此十一月十一日事。久之,众囚越狱,公独不走;遂见杀。嗟乎!韦布之中,非无义士。惜乎!其子单寒,不克传之于世也。

  予思当日驱市人围郡城,犹似螳臂当车、羊肉投虎;其迂戆固不足道!所难,濒死不屈、狱开不脱;虽古之烈士,何以加焉!

  吴易起兵屯长白荡  吴易字日生,号朔清;吴江人,崇祯丁丑进士。祖邦祯,嘉靖癸丑进士;官太仆。

  宏光立,见史可法于扬州;奇其才,题授职方主事,留之监军。乙酉,奉檄征饷未还而扬州失。六月,大兵徇吴江,县丞朱国佐以城降。诸生吴鉴欲起兵诛之,徒手入县庭,骂国佐;国佐执送苏州,杀于胥门学士街。易闻而哀之,率众擒国佐授鉴父汝延,令杀以祭鉴。遂起兵,仅得三十人;七日,众至三百并三十艘,居长白荡,出没五湖、三泖间。会松江盗首沈潘有徒千四百人,劫掠不常。诸绅患之,移书于易;易起兵往战,以计擒之。沈潘降,并其众,获艘七十。

  居无何,易拜众曰:‘镇江谍报:大清兵二千某时过此,愿邀之’!遂伪作农船,每里伏兵于湖滨,凡三十里。大清兵夜至,不疑;过半伏发,以长戈击之,应手而堕。其地左河、右湖,中岸颇高。大清兵止短刀,无舟不得近;大发矢,众以平基蔽之河侧;复以火器夹击,遂败。  丙戌元夕,入吴江;杀令及新科举人,库藏一空。镇将吴胜兆兵至,易已入湖,民尽走;大掠二日而还。

  四月,胜兆复率众七千入吴江肆掠,舟重难行;胜兆令军中曰:‘敢挈妇人者斩’!有一舟百五十人,悉沈诸湖。甫行,见岸上白衣四人,擒之使挽舟;问曰:‘见罗头贼否’?曰:‘见之’。问几何?曰:‘三十号’。大清兵恃众不戒,呼曰:‘蛮子速进’!俄,四人拔刀将舟中兵杀尽之。后兵见而疾追,遥望湖中泊舟,兵至即散,复返之;忽炮发,飞舸四集,矢炮突至,烟火迷天,咫尺莫辨。胜兆势急,弃舟走,兵亦委辎重而溃,凡斩将数人。胜兆大沮;谓‘渡江以来,未有此败’!及还苏,惭忿不言;恨吴江民不救,屠之。已而率三千人复至吴江,经长桥,易用草人装兵,大清兵射之;易度箭尽,乃战,大败之。

  抚臣土国宝忿易久为湖患,密遣苏人伪降易,推城以待。忽反兵相向,易急换舟;舟皆连系,乃入小舟;舟重,三十人尽覆。易泅水半里,其侄见水面红快鞋,谓易已死;以追兵急,不得遽挈,即系舟后。复行半里,始举视之,尚未死;倒倾血水,酌酒数大觥。乃曰:‘今追者已退,吾兵尚有几何’?左右曰:‘百人耳’。易曰:‘速返追击!此去必大胜’。果败之,夺其辎重而还。

  易有腹心某,居嘉善;六月,亲访之。其家仇人密白县令,令遣入猝取之,解于杭州杀焉。

  附记:崇桢末有知一禅师,道行高迈;游燕都,士夫悉尊礼之。时易候选在京,闻而往谒,赠银二十两;师慨受不辞,晨夕辨议,相得甚欢。及甲申三月十七、八两日,贼攻城甚急,易叩吉凶;师曰:‘止一路,无二路;公试自思。功名是分内带来,便可草草;若是朝廷所赐,则“忠孝”二字正在此际分明’。易闻言大悟,即欲祝发。师曰:‘公向以贫衲削发被缁,蒙施多金;今日理应回敬’。遂取前银归赵,原封未启。心异之,乃下拜;师曰;‘不须如此;去!去。我与汝从东便门走,送汝还乡;异日汝必尽忠王国。但闯贼非汝对头,今决无患’。次日出城,师送易归,竟不知所之。至丙戌六月被杀,果应“尽忠”之语云。

  文秉通吴易不辨

  文秉,长洲诸生;相国文震孟仲子。隐居山中,有告其与吴易通者。执至官,秉不辨;曰:‘不敢辱吾父,愿速死’!遂见杀。

  刘曙就义

  刘曙字公旦,号稚圭;长洲人。崇祯癸未进士,授南昌知县。未赴而苏州破,避地邓尉山,未尝一至城市。南海诸生钦浩通款舟山,疏吴中忠义士二十三人,曙为首;游骑获其书上之,乃逮曙。曙膝不屈;诘曰:‘反乎’?曰:‘诚有之;愧事未成耳’。然曙实不识钦也。下狱八旬,与顾咸正、夏完淳从容就义死。

  鲁之玙、韦武韬战死

  苏州原任游击鲁之玙、韦武韬,以起兵俱战死。

  麻三衡七家军

  麻三衡字孟璇,宣城人;布政使溶之孙。生有异相,长好习武事;以诗酒自豪。既起兵,与旁近诸生吴太平、阮恒、阮善长、刘鼎甲、胡天球、冯百家号称七家军,皆诸生也。三衡驻兵稽亭,每战当先,舞大刀陷阵;人多畏之。后以众寡不敌,被获,杀于江宁;七家军皆死。

  吴福之、徐安远起兵死

  常州诸生吴福之起兵,约任源邃同就李总兵军,与之合;屡与大兵战。越三月,兵溃,投湖死。福之,闽中礼部尚书吴钟峦子。徐安远字世珍,武进人;入太湖从黄蜚兵,兵败被杀。

  张龙文乡兵薄城

  常州诸生张龙文率乡兵薄郡城,杀死。

  钱柄破家起义

  钱柄字仲驭,浙江嘉善人;相国士升之仲子也。崇祯丁丑进士,为吏部郎中。破家集义旅拒战,蹑于震泽兵,返战;旋溃,被杀。

  徐石麒主盟

  徐石麒字宝摩,号虞求;浙江嘉善人。天启壬戌进士,除工部营缮司主事。为权奄所恶,以新城侯王升坟价事,矫旨夺职。崇祯改元,补原官;历升通政司、刑部侍郎、尚书。公奏兵部尚书陈新甲陷边城四、陷腹城七十二、陷亲藩七,当斩;奏上,新甲弃市。时周延儒救解甚力,上不许;新甲之党皆大恨。而公复谳光禄少卿监军张若麒临敌先逃,总兵许定国失误军机、擒杀人民及兵部尚书丁启睿兵败鼠逃、弃去敕印;俱当斩。会礼科姜采、行人熊开元以言事忤旨,上震怒,下二臣狱;而刘宗周争之,并夺职。及二臣发西曹,公疏薄其罪;上怒,罢官。宏光立,起公左都御史;未至,转吏部尚书。公出户科陆朗、御史黄耳鼎为藩臬;有旨:‘特留用’。朗与耳鼎遂疏讦公为吴昌时报复,又言公杀新甲以败款局。公乃历陈自有东事以来主款之误;且言‘先帝之诛新甲也,曰陷我七亲藩。夫七藩之中,恭皇帝居一焉;皇上忘之乎’?因引疾乞休;命驰驿去。

  明年南京陷,公遁于乡。镇将陈梧起义,迎之主盟。三塔之败,城将不守,自经死。其仆祖敏、李谨,皆从公自缢。公有二子;长尔谷,以松江事见杀。

  “甲乙”诸书俱载徐锦,非李谨也。未知孰是?

  徐尔谷被执无挠词

  徐尔谷字似之,官生;石麒长子。受隆武令。松将吴胜兆反,长洲诸生戴务公实说之;远近响应。钱柄从兄旃,字彦林;夏允彝子完淳,字存古:与尔谷皆以胜兆事,被执。尔谷慷慨无挠词;审官曰:‘汝父为忠臣,汝定为孝子’!三人同日受刑。旃妻徐氏、谷妻孙氏,各自沈殉其夫。  顾咸正坐吴胜兆事死

  顾咸正字端木,号觙庵;昆山人,文康公之曾孙、咸建兄也。崇祯癸酉举人;十三年庚辰,以副榜除延安府推官。延安荒乱,咸正招抚有法。又奉檄追贼李明才等三百人,歼之;又招降{犭回}贼张成儒、丁世蕃等三百余人、庆阳土贼潘自安等千余人。于是延中稍宁。会孙传廷将出关,咸正上书,谓‘出关安危系全秦,全秦安危系天下。军志曰:“兵无选锋曰北”。万一蹉跌,将不止三秦之忧’。不听。贼陷西安,咸正率三百人登陴,并弃甲去。贼执咸正,欲降之,不屈;乃拘之营中。吴三桂兵入秦,人多应之;韩城人推咸正为主,斩伪令王业昌。已而知为大清兵,遂入山中。

  明年,以全发归南。会云间吴胜兆、陈子龙事败,录其党姓名,首及咸正;乃与同事四十余人并死。子天逵字大鸿,贡生;天遴字仲熊,诸生。皆以藏子龙故,亦死。当咸正解南京时,审官洪承畴问曰:‘汝知史可法在乎’?咸正亦答曰:‘汝知洪承畴死乎、不死乎’?承畴默然。  是时大清兵所过州县,从风而靡,长吏罕有殉城者。独公弟咸建字海石,号如心;崇祯癸未进士,除钱塘知县。以焚册故,被擒不屈,杀之。时盛暑,悬首镇海楼三日,无集蝇。杭人收而殡之,祀之土谷祠中。咸正季弟咸受,天启甲子举人;城破,亦死。仅存一孙晋谷,年五岁;得免。大鸿兄弟自谓‘世受国恩;虽书生,义不苟活’;故一门父子、五人同死国事。吴中人士,莫不悲之。

  陈子龙誓众称监军

  陈子龙字卧子,号海士;松江华亭人。幼颖异,工举业,兼治诗、古文词,以经世自在。立几社,与江右艾南英争名。登崇祯丁丑进士,授惠州推官。以招抚许都功,擢兵科给事中。南都立,以原官召用;疏请亲征,又上防守要害及备边三害,皆当时至计而莫之能用也。明年二月,以时事不可为,乞终养去。

  南都不守,闰六月十日,松江兵起。子龙设太祖像誓众,称监军;邀致水师吴志葵等为城守计。闽中授兵部左侍郎。八月三日,李成栋破松江,子龙以祖母去,匿深山。无何,吴胜兆之事起,狱词连子龙;子龙亡命奔嘉定,匿侯岐曾仆刘驯家,已迁昆山顾天逵所。当事迹至嘉定,执岐曾;别遣兵围天逵家,遂获子龙,锁舟中。乘间,跃水中死,是月二十四日也;犹戮其尸。  杨廷枢坐门人戴之隽事死

  杨廷枢字维斗,吴县人;诸生。以气质自任。崇祯庚午,举应天乡试第一。幼与同里徐汧交最善;乙酉夏,闻其殉难,即隐居邓尉山中。丁亥四月,松江总兵官吴胜兆叛;为之运筹者,乃廷枢门人戴之隽也。事败,词连廷枢;遂被执,系狱中。慨然曰:‘予自幼读书,慕文信国之为人;今日之事,素志也’。五月朔,大帅会鞫于吴江泗洲寺。巡抚重其名,欲生之,命之薙头;廷枢曰:‘砍头事小,薙头事大’!乃推出斩之。临刑,大声曰:‘生为大明人……’。刑者急挥刀,首堕地;复曰:‘……死为大明鬼’。监刑者为之咋舌,礼而殡之。

  公在舟中,题书血衣并诗十二首以遗其孤曰:‘苏州有明遗士杨廷枢,幼读圣贤之书,长怀忠孝之志;立身行己事,不愧于古人。积学高文,名常满乎宇内。为孝廉者一十五载、生世间者五十三年,作士林乡党之规模,庶几东京郭有道;负纲常名教之重任,愿为宋室文文山。惜时命之不犹,未登朝而食禄;值中原之多难,遂蒙祸以捐生。其年则丁亥之年、其月则孟夏之月,才隐遁于山阿,忽罹陷于罗网。时遭其变,命赋于天。虽云突如其来,吾已知之久矣。有妻费氏,吴江人,归予二十余载;有女观慧,适张氏,亦二十余春。大骂全真,不愧丈夫之气概;舍生就死,殊胜男子之须眉。一家视死如归,轰轰烈烈;举室成仁无愧,炳炳烺烺。生平所学,至此方为快然;千古为心,到底终须不殁。但因报国无能,怀忠未展;终是人臣未竟之志,尚辜累朝所受之恩!魂炯炯而升天,当为厉鬼;气英英而坠地,期待来生!舟中书此,不能尽言;留此血衣,以俟异日。愿我知己,面付遗孤。如痛父母,即思忠孝。垂殁之言,以此为诀。四月二十八日,舟中血书’。又云:‘余自幼读书,慕文信国先生之为人;今日之事,乃其志也。四月二十四日被缚,饿五日未死、骂未杀,未知尚有几日未死!遍体受伤,十指俱损,而胸中浩然之气,正与信国燕市时无异;俯仰快然,可以无憾!觉人生读书,至此甚是得力;留此遗墨,以俟后人知之’。因舟中漫就一十二首;诗曰:‘人生自古谁无死,留取丹心照汗青”;正气千秋应不散,于今重复有斯人’!‘浩气凌空死不难,千年血泪未曾干;夜来星斗终天灿,一点忠魂在此间’。‘社稷倾颓已二年,偷生视息又何颜!祗今浩气还天地,方信平生不苟然’。‘叹息常山有舌锋,日星炯炯贯空中!子规啼血归来后,夜半声闻远寺钟’。‘有妻慷慨死同归,有女坚贞志不移;不是一番同患难,谁知闺阁有奇儿’!‘近来卖国尽须眉,断送河山更可悲!幸有一家如母女,纲常犹自赖维持’。六首佚。

  黄赓为僧

  黄赓,徽人;明季武状元也,与黄澍同族。有膂力,能运铁鞭二十四斤。大清兵至,率众固守徽州;身为前锋,所获甚众。后败,赓走闽。闽复陷,大清帅招之不从,乃削发为僧。宣城人语我曰:‘黄赓率乡兵数十,十九战俱捷。后自宣城水东镇统众御大兵于港河,为徽宁界也。大清骑日益被围,赓举鞭忽折,重十二斤;乃易样鞭,重三十四斤。赓马见大清马,即跪;赓怒,鞭杀之,步战。举鞭一击,大清将以刀捍之;连击三鞭,捍之如前。赓乃走,取箭搭射,正中大清将左目;趋上,一鞭击死。然大兵甚盛,赓以众寡不敌,乃走;乡兵被杀遍野,惨不可言’。  许生伪试事败死

  许某,武进诸生。顺治三年八月乡试近期,舟车云集;部院洪承畴疑之,每寓密令兵共居以侦察。时有一人,昼则闭户、夜半始出,佯云出恭;兵疑有奸,触之,其人怒而讧。兵握其首,乃未薙发者;解于承畴严讯,遂招多人。遣兵各寓搜获,有册藏金山下。无锡诸生华时亨,字仲通;亦有名。苏抚土国宝逮至,见时亨双瞽,释之。武进许生为首事人,亦见国宝;毅然曰:‘老大人三年前,亦与生员一样。生员无他意,只是不忘大明耳。今生员含笑而去,不望含泪而归’。人咸壮之。解南京,杀焉。是案几杀千人,乡试因改期。至十月初七日下午,无锡始报新解元范龙。龙本王姓,字云生。

  附记:邹来甫,无锡泰伯乡人;庠生。不薙发,隐居教授。至康熙初年,族绅邹式金被仇家讼陷藏来甫于家,遂逮来甫。郡守赵琪欲并究十年前总甲及馆主不举报罪;某费千金,家几破,解于兵备胡亶。亶本浙之仁和翰林,廉明仁恕,众号神君;呼来甫案前熟视,谒赵守押差曰:‘此是薙不全,不是全不薙’。遂申文南京都院郎廷佐,乃免。夫以诸生全身二十载,亦异矣。

  总论江南诸臣

  东村老人曰:苏代有言:为人妻,则欲其许我也;为我妻,则欲其詈人也。每一王兴,有附而至荣者,即有拒而死烈者;生易而死实难!高帝斩丁公、艺祖褒韩通,所重固自有在;诸君子毋乃能所得乃重乎!